怎样写政治题材诗

2015年08月04日 11:18:16

 

熊盛元

何谓政治题材诗?

政治题材诗,亦可称之为重大题材诗或严肃题材诗,指歌咏重大政治题材的抒情诗。它往往通过一个侧面,强烈地触及时事,展示社会生活,深入开掘其中的历史内容和思想意义,把生活中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上升到一个充满诗情和哲理的艺术境界,比一般抒情诗更概括,更集中,具有强烈的激情,鲜明的政治色彩,抒情性和政治性融为一体。格调高昂,气势奔放,音节响亮。新诗如贺敬之《十年颂歌》“东风,/红旗,/朝霞似锦!/大道,/青天,/鲜花如云!/听,马蹄踏踏,/看,车轮滚滚!/这是在哪里呵? /在中国! /这是什么人呵? /是我们……”与《雷锋之歌》“那些没有光亮的晚上/那些没有笑意的面容/那些没有明月的中秋/那些没有人影的茅棚/在哪里啊,爸爸要饭的饭碗?/在哪里啊,妈妈上吊的麻绳?/在哪里啊,云周西村的铡刀?/在哪里啊,渣滓洞的深坑?/眼前是:繁花似海,高楼如山,绿荫如屏/耳边是:歌声阵阵,书声琅琅,笑语声声/睁开回头的望眼/,春风打从何处起?/朝阳打从何处升?……”,即为佳例。旧体如胡乔木《七一抒怀》“如此江山如此人,千年不遇我逢辰。挥将日月长明笔,写就雷霆不朽文。指顾崎岖成坦道,笑谈荆棘等浮云。旌旗猎猎春风暖,万目环球看大军”、赵朴初《某公三哭》“孤好比白帝城里的刘先帝,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哭自己。上帝啊!俺费了多少心机,才爬上这把交椅,忍叫我一筋斗翻进阴沟里。哎哟啊咦!辜负了成百吨的黄金,一锦囊妙计。许多事儿还没来得及: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会议,太太的妇联主席,姑爷的农业书记。实指望,卖一批,捞一批,算盘儿错不了千分一。哪料到,光头儿顶不住羊毫笔,土豆儿垫不满沙锅底,伙伴儿演出了逼宫戏。这真是从哪儿啊说起,从哪儿啊说起”等,亦称佳构。下面拟从几个方面加以说明。

一、把握诗、词、曲之体气

所谓体气,是指诗文的体制格调。曹丕 《典论·论文》:“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 胡应麟 《诗薮·古体上》:“拟《郊祀》,须得其体气典奥处。”就诗、词、曲而言,就各有其不同的体气。总体而言,可用六个字加以概括,即“诗庄,词媚,曲俗”。我们写政治题材诗,首先得把握诗、词、曲的体式,做到写诗就得像诗,填词就得像词,作曲就得像曲。顾炎武《日知录》云:“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对古人之作,当然应该有所突破,否则就谈不上创新,以致“失其所以为我”;但如果不能得其体气,完全不似古人,则不成其所以为诗、词、曲矣。关于诗、词、曲三者的同异,人们往往不分,兹引前人相关论述,以资隅反:

(一)诗与词的分界

王国维《人间词话》“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静安拈出“要眇宜修”四字,作为词之特质,最有见地。缪钺先生曾举杜甫《羌村三首》中“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之句与晏几道《鹧鸪天》结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对比,前者苍坚沉郁,后者往复缠绵,其分界线即在词体之“要眇宜修”也。

不仅婉约之词如此,即便豪放之作,亦当如是。如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以“小乔初嫁”,映衬周郎之“雄姿英发”,遂使豪宕之中,平添一段妩媚。此即古人所谓“刷色”也。此外如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及毛泽东《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均采用“刷色”手法,于豪放中见要眇,极耐寻味。

(二)词与曲的同异

臧懋循《元曲选》后序云:“所论诗变而词,词变而曲,其源本出于一,而变益下,工益难,何也?词本诗,而亦取材于诗,大都妙在夺胎而止矣。曲本词,而不尽取材焉,如六经语、子史语、二藏语、稗官野乘语,无所不供其采掇,而要归断章取义,雅俗兼收,串合无痕,乃悦人耳,此则情辞稳称之难。”不妨以孔尚任的《桃花扇·馀韵·哀江南》中《离亭燕煞》一曲为例:“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观其所用词汇,颇为俚俗,而寄慨遥深。再看萨都剌的《念奴娇·金陵怀古》词:“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发。落日无人松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所寓感慨,亦极深沉,而措语则相对偏雅,此曲与词之所由分也。

二、注重形象思维,运用赋、比、兴手法

毛泽东1965721日给陈毅的信:“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赋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据此可以知为诗之不易。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以上随便谈来,都是一些古典。要作今诗,则要用形象思维方法,反映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古典绝不能要。”试举王巨农《题九龙壁》为例:

久蛰思高举,同怀捧日心。

曾教鳞爪露,终乏水云深。

天鼓挝南国,春旗荡邓林。

者番堪破壁,昂首向千寻。

此诗是1992年全国首届诗词大赛一等奖作品,格调高昂,意境开阔,气势雄浑,高度赞美了志士仁人的爱国热情,精辟总结了我国上百年来的屈辱史、奋斗史,充分肯定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和美好前景,实属难得的佳作。全诗注重形象思维,注重赋、比、兴手法的运用。本诗运用了大量的比—比喻:以“龙”喻“中华民族”以“日”喻“伟大祖国”,以“水云”喻“腾飞条件”,以“天鼓”喻“特区改革开放轰轰烈烈的大好形势”,以“邓林”喻“以邓为核心的领导集体”形象鲜明,具体可感。

然而光用比兴手法未必即是佳作,如《诗刊》某作者《赞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南巡讲话似春风,宏伟蓝图若彩虹。巨手一挥航向转,邓公端可比毛公。”

此诗虽用了比兴手法,但诗味并不很浓。

三、赋亦可用,但须融入自己独特的感受

所谓“赋”,是指事件的敷陈叙述或感情的直接抒发,如杜甫的《石壕吏》,即用“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的手法,读之令人如临其境,恍闻其声,其感人之魅力,决不在“比”、“兴”手法之下。又如梁启超的《自励》“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蒋介石的《励志》“腾腾杀气满全球,力不如人万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与周恩来的《东渡》“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等等,都是直抒胸臆,且融入了自己独特的感受,风格近乎宋人,并非“味同嚼蜡”。

四、选定独特的视角,避免空泛

有些作者,在写政治诗时,总是企图总览全局,面面俱到,结果不是空洞无物,就是流于标语口号,试看胡乔木的《沁园春·杭州感事》:“穆穆秋山,娓娓秋湖,荡荡秋江。正一年好景,莲舟采月;四方佳气,桂国飘香。雪裹棉铃,金翻稻浪,秋意偏于陇亩长。最堪喜,有射潮人健,不怕澜狂。

天堂,一向宣扬,笑今古云泥怎比量。算繁华千载,长埋碧血;工农此际,初试锋芒。土偶欺山,妖骸祸水,西子羞污半面妆。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

此词作于1964年,歌颂建国十五年的巨大成就,并突出当时的主旋律—阶级斗争。但作者却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及“共产主义是天堂”生发联想,既得词之体气,又有独特个性。比郭沫若的《满江红》“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人六亿,加强团结,坚持原则。天垮下来擎得起,世披靡矣扶之直。听雄鸡一唱遍寰中,东方白。   太阳出,冰山滴;真金在,岂销铄?有雄文四卷,为民立极。桀犬吠尧堪笑止,泥牛入海无消息。迎东风革命展红旗,乾坤赤”标语口号词,明显高出一筹。

又如刘章的《赤岸观花》:

“丁香花伴海棠开,刘邓当年亲手栽。无边战火硝烟里,人间春色早安排。”

此乃庆贺八一建军节之作,妙在角度新颖,即小见大。赤岸是邯郸山区的一个小村,曾是当年八路军司令部驻地。邓小平和刘伯承在院子里曾经栽了一棵海棠花和一棵丁香花。如此著笔,比起泛泛而谈,全面铺开的标语口号之作,不知高明多少!

五、美与刺的分寸

《毛诗序》云:“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可见自古以来,我国就有“美”与“刺”的优良传统。但当今诗人写政治题材诗,却往往有“美”而无“刺”,这无疑是偏颇的。兹举粉碎“四人帮”之前的两首词作为例,说说如何把握美与刺的分寸。

先看赵朴初的《木兰花令·芳心》:“春寒料峭欺灯暗,听雨听风过夜半。门前锦瑟起清商,陡地丝繁兼絮乱。  人间自古多恩怨,休遣芳心轻易换。等闲漫道送春归,流水落花红不断。”

就类别而言,此词属“刺”。陈邦炎先生对此有极精湛的赏析:词的起调用南宋吴文英《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及“料峭春寒中酒”句意,点明此词所写之事是发生在清明节,同时以“春寒”象征当时的政治气候,以风雨比拟“四人帮”对“四五”运动的镇压。“欺灯暗”、“过夜半”,既实写“四人帮”镇压此运动的时间及动手镇压前曾一度熄灭了广场上的灯光,又以“灯暗”借喻周总理的逝世,以“夜半”喻指当时的局势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后两句的“门前”暗指天安门前;“锦瑟起清商”表现出天安门前的气氛、景象;“丝繁”、“絮乱”则用李商隐《燕台》诗“絮乱丝繁天亦迷”句意,不仅写广场上变起仓猝、陡然出现了纷乱局面,也写在这一颠倒错乱的历史时刻所有系心这一运动的人所产生的天昏地迷之感。词的下片,“人间”句谓人民亲其所亲,仇其所仇,其间恩恩怨怨所引发的事件,自古以来,史不绝书;“休遣”句是作者自勉也勉励他人:不应因此一时的挫折而轻易放弃信念。结尾“等闲”两句,取李煜《浪淘沙》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句而反用其意,暗示尽管这场运动已被镇压下去,表面看来,已是水流花落,但春天并未归去,人民对真理和正义的追求总是前仆后继、百折不回的。

再看郭沫若的《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四海《通知》遍,文革卷风云。阶级斗争纲举,打倒刘和林。十载春风化雨,喜见山花烂漫,莺梭织锦勤。茁茁新苗壮,天下凯歌声。 

走资派,奋螳臂,邓小平。妄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项为纲”批透,复辟罪行怒讨,动地走雷霆。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

    此词属“美”,写于1976516,正值“五一六通知”发表十周年。毛泽东从19748月至19751月,先后作出或重申了“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反修防修”、“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三项指示。邓小平1975529在钢铁工业座谈会的讲话中提出:这三项指示“就是今后我们一个时期各项工作的纲”。在实际执行中,他“把侧重点放在安定团结和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上面”。实际上暗中替换了“以阶级斗争为纲”。郭老紧跟形势,而赵老则直面人生。经过历史的检验,美已证明是丑,而刺则成为鲜花,这对我们来说,岂不值得反思么?

新闻网新闻热线:0797-2557296